90年代的深圳
1
小米十八岁，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。我和小米相识，完全是因为我和她在同一厂里打工。小米身材中等，瓜子脸，一头披肩长发，模样儿楚楚动人，很讨人喜欢。我在厂里做拉长，小米正好分在我这个组里。因为她人长得漂亮，在工作上，我对她都特别照顾，尽量安排她干轻松活。小米第一个月领了工资，那天晚上她就请我到厂对面的“好又来酒家”吃炒粉。小米讲话柔声细气，脸儿红补补的，显得越发可爱。
从酒家里出来走到大街上， 天已经黑尽了。小来意犹未尽地指着前面的录像厅说，路明，我们去看录像。录像厅前有一大堆人正在那儿买票。小米要来拉我的手，我略略吃了一惊，闪开了。我的眼前走过一对对情侣，他们手挽着手地依偎在一起， 说说笑笑很是亲热。他们火热的爱情生活充满了浪漫。不知怎的，这时我妻子丽丽的身影十分顺强地映入了我的脑海里，赶也赶不走。我和丽丽恋爱时一点也不浪漫。乡村里没有霓虹灯、录像厅、公园，村落、树木、蜘蜒的山路，每次我和丽丽去赶集，两人总是一前一后各走各的从没挽过手。“你吃饭了吗?”“你家喂了几头猪?”这就是两人的共同语言。现在丽丽仍在家里种田，带着我们的儿子。我写信叫她出来打工，她说家里母猪快下崽了，脱不开身。其实我和小米并没有什么，青菜炒豆腐，一清二白，两人完全是工友关系。但我一想到丽丽时，小米和我在一起我的心口就发慌，仿佛我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一样。我是个十分传统的男人。
这时，我佯装仰头朝天打了个喷嚏，我说，小米，我有点感冒了，我想回宿舍穿件衣服，你自己去看录像吧。小米用劲地摇着头，她说，你不去我也不去，孤单单一个人看录像没兴致。路明，你先回去吧，我去药店里给你买感冒通。说完，小米转身朝前走了，不一会，她的身影就消失在大街的尽头。
我呆在原地。老实说，我心里很感动。小米真会关心体贴人，娶这样的女人为老婆，这辈子肯定很幸福。可是我却没机会了，我有丽丽。但我一直不明白小米为什么对我那么好，我没钱没势，人又长得不潇洒，这其中定有啥蹊晓。以前在家里感冒了时，丽丽从来不叫我去看医生，她说感冒算不上啥病，捱几天就好了。
一会儿，小米把“感冒通”买回来了，她到我住的宿舍里，倒杯热气腾腾的开水硬要我当着她的面把药服下。我很难堪，其实我并没有感冒，刚才只是撒了个谎而已，但是我不忍伤小米的心，反正不是市药，我很爽快地把感冒通吞到了肚里。之后，小米朝我拼个鬼脸，才放心地离去。
唉，这个小米啊！
2
刘金河打来电话，叫我晚上去他那儿喝酒。我开玩笑说莫不是又喝喜酒吧?刘金河在电话那头笑了，他说路明，你龟儿子瞎说，我哪有那么多喜酒让你喝呀，今天是我的生日。
上高中时，我和刘金河是同学，他比我早一年来深圳打工，刘金河以前在家里修家用电器，有一门手艺，他现在腾飞电子厂当品管，月薪一干多块，那小子混得不错。
上个月， 刘金河送来请帖，叫我去喝他的喜酒，说他临时结婚了。当时，我有些莫名其妙，结婚也有临时的吗?刘金河早在几年前就结了婚，他的老婆叫小曼，小曼是村长的女儿，她在村里当幼儿园教师。小曼的长相有些丑，个子矮矮的，满脸雀斑。村长家有钱有势，刘金河为了追小曼还费了很大的劲哩。如今，刘金河和小曼的孩子可能该上幼儿园了吧，难道他和小曼离婚了?现在的男人就是这样没有良心，自以为在外面打工挣到几个钱了就不要家中的老婆了，这样的男人真是太卑鄙了……可是刘金河却大呼冤枉，他说他还舍不得和小曼离婚呢，小曼虽丑，但温柔又大方。他只是在外面找了个相好的。我说金河，你这样做对得起小曼吗?刘金河说有啥对不起，我找个相好完全是因为身体的需要。我对老婆的情感是永远没变的。我说金河，想不到你还那么坦率，玩火者必自焚，你趁早悬崖勒马吧。刘金河根木不当一回事，他只是嘿嘿地笑。
晚饭后，小米对我说，路明，今晚不加班，我们去看电影吧。新上映的影片是台湾电影《疯女泪》，琼瑶写的，很好看哩。我说小米，今晚我没空，我有个朋友今天生日，我要到他那儿去喝酒。小米问我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。我不耐烦地说，小米，关你什么事呀。小米两颊变得绯红，低了头，不再吭声，很委屈。
我不明白小米整天缠着我干啥，她明明知道我是有老婆儿子的呀。是我自作多情也罢，小米对我的关心似乎超出了一般工友的范畴。玩婚外恋我却不敢，我本来就活得很累，何苦再作茧自缚呢。
我走出厂门，小米一直站在阳台上望着我。
到刘金河那儿的时候， 酒菜已经摆在桌上快凉了。刘金河和一位我不相识的女人坐在桌边等我。刘金河见我来了，忙起身迎接我。他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哩。我说老同学的生日我怎敢不来？
桌边的女人没说话，只是微微地笑着。女人很年轻很漂亮。涂了口红，又描了眉，像电影明星。我说金河，今晚就我们三人？刘金河反问道，不是我们三人还有谁呢?我说你的新婚妻子小桃呢?刘金河苦笑了笑，他说拜拜了。我说怎么这么快就离婚了?刘金河说，我和小桃谈不上结婚也谈不上离婚，我们没办任何手续，只不过闹着玩的。我知道小桃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，她和我生活了几天，知道我没钱，她就走了。这时，我抬头看见出租屋门上还未褪色的大红喜字，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伤感。书上说天长地久白头偕老海枯石烂永不变心，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?我说小桃走了就好了，今后再也莫做傻事了，全心全意地爱自己的老婆吧，别再在外面拈花惹草，俗话说女人是祸水。刘金河却摇了摇头，仰起脖子端着一杯酒一饮而尽了。
这时，对面那个漂亮女人的BP机响了，她说肯定是黄经理找她。说完，她对我歉意地一笑，出去了。
我说金河，这女人是谁?刘金河说她叫小英，是我们厂黄经理的情妇。我说难怪她打扮得那么阔气。刘金河说路明，我今晚叫你来是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。我说出啥主意。刘金河说我想和小曼离婚。我说你脑袋又发热了吧?刘金河说这次是真的。我说你的魂又被哪个女人勾走了?刘金河说就是刚才那个小英。小英这几年给黄经理当情妇搞到不少的钱。老实说，这几年在深圳打工使我大开了眼界，村长算个什么鸟官?小曼娘家和深圳这些调佬们相比只能算是个穷光蛋，那时我去追小曼这样的女人真是太傻了。以前我受穷怕了，现在我想发财，我想活得酒脱些。小英说只要我和小曼离婚，她就和我结婚，然后我们回家去开个服装厂……我说金河，你别想得那么天真吧，你和小桃有结果吗?像小英这样的女人是不可靠的，我劝你不要和小曼离婚。想发财，走正道吧。你现在有份好工作，只要再安心打几年工，以后回家还怕没本钱干事业吗？刘金河不再说话，情绪显得很低沉，之后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，我怎么也阻止不了他，最后，刘金河喝得烂醉如泥。
小英出去复机后，一直没有回来。
3
小米说厂里的宿舍人多太吵了，她想到外面去租间房子……星期天，小米硬叫我陪她出去租房子。
我说小米何苦呢?一个女孩子住在外面很不安全，这样又多花钱。小米说路明那你晚上来陪我吧。我说小米，你真会开玩笑。
出租星在一条窄窄的深巷里， 是广东人以前住的那种低矮陈旧的房子，租金很便宜。小米去街上的书店里买了许多电影明星画报，然后贴在出租屋那破落的墙上。小米用一张红纸，剪了个大红喜字贴在门上。我很吃惊，我说小米，你要结婚了?小米点了点头。我说那男的是谁？小米说三三。我说三三又是谁呢？小米说三三就是你。三三是我? ！我顿时瞪大了眼睛。小米指着铺好的床说路明，哦不，三三，我们今晚就住在一起。
我有些瞠目结目结舌，仿佛自己整个身体都漂浮在空气中。
这时，我又想起了老婆丽丽，丽丽此时在家中干什么呢？可能正挑着一担粪艰难地行走在山间蜿蜒的山道上吧……我又想起了刘金河出租屋门上那未褪色的大红喜字……
我突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。
我拒绝了小米的要求。
小米顿时哭了，笑得很伤心。
我摸出纸巾为小米擦眼泪，小米却紧紧地抱住了我，她嘴里喃喃地说三三，你不要离开我，三三你不要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世上。我一把推开了小米，我说小米，三三是谁？
半天，小米才从迷惘中醒悟过来，她擦干眼泪无限忧伤地对我说，三三是我以前的男朋友。我说他抛弃了你?小米说三三永远都不会抛弃我，他刻骨铭心地爱我。我说那是你抛弃了他?小米也摇了摇头。
我说既然如此，那你还哭什么呢?
小米说三三已经死了。
我吃了一惊，我说他怎么会死呢?
小米说三三是自杀的。那是个火热的夏天，太阳明晃晃地悬在空中，三三用菜刀割断了自己左手的动脉血管，那股红的鲜血流了满满一地……临死前，三三嘴里一直呼唤着小米的名字。现在小米只要一闭上眼睛，她的眼里就看见那如注的鲜血和三三那双痛苦绝望的眼睛。
我说三三为啥要自杀呢？
小米说三三的家里穷，初中未毕业，三三就回家跟着父母一起种田。一次小米上山打野猪草不幸被蛇咬伤了，恰好被扛着锄头收工回家的三三撞见了，三三丢下锄头背着小米就往村卫生站跑……是三三救了小米的命。就这样，小米爱上了三三，三三也爱上了小米。然而当小米父母知道他两相爱的事后，却极力反对。小米父亲认为三三没有个赚钱的手艺，将来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会受穷一辈子。为了使三三不再来缠自己的女儿，小米的父亲经常当着村人奚落三三，说三三不是个男人，整天呆在家里有卵出息，这种不会找钱没用的男人将来娶不到老婆。三三是个自尊心很强的男人，他一时想不开就割腕自杀了……三三真傻啊！小米哭成了泪人儿。她后来和父亲闹翻了，一气之下就跑到深圳来打工了。
一个凄婉的爱情故事。
我说小米，忘记过去的一切吧，一切重新开始，你还很年轻，不应该悲伤。
小米说路明，我看见你就想起了三三。
我说小米，怎么会这样呢？
小米说路明，因为你和三三长得一模一样。
我说小米，你在开玩笑吧?
这时，小米从荷包里摸出一张相片来，她指着相片中的人对我说路明，你看这张相片吧。
三三十九岁生日留影。
相片下面有一行小字。天明，相片中的人完全和我长相一样。难道生活中真有这样的巧合吗?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难怪小米对我那么好，她完全把我当成三三了。然而我和三三远隔数千里，我妈生下我时绝对只有我一个不是双胞胎，我没有孪生兄弟，我怎么会和三三长得如此相似呢?世界真奇妙。
小米说路明，我要完成我和三三的誓言，你就是三三，我要和你结一次婚，这出租屋就是我们的新房。我要为三三生个儿子，路明，我求你当一次三三吧。
小米再一次紧紧地用抱住了我。
荒唐，真荒唐！我再一次推开了小米。我很清醒，我不像小米那么糊涂。我正色道，小米，我不是三三，我是路明，我当不了三三，我有老婆儿子了，我很爱他们，你要我和你结婚是永远不可能的。“啪”，我狠狠地打了小米一记耳光。我希望小米清醒。我说三三其实是个自私的男人，他不值得你爱。要是我是三三，我就不会自杀，丢下你一个人不管，我要带你远走高飞，去寻找新的生活天地！
小米茫然地望着我……
4
那几天上班时，小米常发呆，有几次都把最简单的货做错。下班后，小来一个人又站在阳台上发呆。我心里变得很紧张，我真害怕小米纵身从阳台上跳下去，我该怎么办呢？难道去毁容……不，我根本就不是三三!
突然有两名警察来厂里找人。我吃了一惊，难道是小米出事了?我抬头，小米站在阳台上正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我和两名警察。我顿时松了口气。警察问我知不知道刘金河的下落。我说刘金河不是在腾飞飞电子厂吗？他出啥事了?
警察说，腾飞电子厂的黄经理被人杀死在他单身宿舍里，他们怀疑此案与刘金河有关。他们要我提供关于刘金河的各种线索。
我讲了那天刘金河的生日，我到他那儿喝酒的经过。
警察作了记来， 然后走了。
我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刘金河竟然成了杀人犯。他和小英肯定是谋财害命，像当初他和小曼结婚，根本不是为了爱情，而是为了小曼父亲的财和权。刘金河带着钱财携小英远走高飞了，他俩能躲到哪儿呢?
待警察走远，小米神色慌张地从阳台上跑下来，她说路明，三三真的是自杀，不是我害死的。你不要报警啊。我说小米，我没有报警，刚才两位不是警察。人啊，真是谁也说不清楚。像小米和刘金河，一个为情，一个为财不惜舍身，值得吗?人生的意义难道仅此而已?
5
半月后， 小米退掉了出租屋，其实她一直都住在厂里。
小米不再发呆， 比以前精神了许多，脸上恢复了微笑，再也没有忧伤。小来对我说，她准备转厂了。我说小米， 我虽然不是三三， 但我们还可以做兄妹嘛。
小米摇了摇头， 她说她一看见我就想起了三三，就想起了过去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。末了，她却又说她终于明白了三三自杀并不是因为爱她，而是为他那狭隘自私的心理，男人心胸应该宽广……现在小米要离开我到另外一个地方开台新的生活。
我想，小米的想法是正确的，她终于走出了情感的沼泽地，我没有任何理由把小米留下来。
丽丽从家里打来长途电话，她说我们的儿子比以前乖多了，又说村上某某买彩电修楼房了……最后丽丽说她也要到深圳来打工。我说村里有人来你就随他们来吧，我只是不大放心儿子。丽丽有点不耐烦地说，儿子很乖!
小米临走时，我向他讨要三三的相片。起初小米不肯，我就说三三和我长得如此相似，你就当把相片还给我吧，我会把三三的相片当自己的相片一样珍藏好的。小米想想，同意了，随后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我说，三三的相片在信封里，等我走后，你再拆开信吧。说完，小米背着行李走上了客车……
路明:
我走了。在走之前，我把相片还给你。请原谅，我在你的相册里拿走了你的一张相片。并且还编个三三的故事来骗你……路明，我爱你，虽然我知道你有老婆儿子了，但我仍然爱……只可惜我俩今生无缘。为了不伤害你的妻子和儿子，我唯一的选择只有安静地走开……路明，再见了!
小米
1999年4月28日
一行热泪从我眼中滚落下来，浸湿了信笺……
